茶馆被中岛铁网围困,滴水不漏。
老王密令如针:探明日寇大扫荡路线时间。
青鸟命悬一线,血腥味在封锁的茶馆里日夜弥漫。
中岛的监听天线如死神触须,架满街巷。
暗号失效,信鸽折翼,我像笼中困兽。
直到张明远那双蛇眼隔着烟雾盯上我:“周老板,这水深,得有人递桨。”
我抛出一根金条:“赵老四的黑市消息,算给张科长的见面礼。”
伪情报送出城那夜,我在庙会鼎沸人潮中,将真正的索命名单缝进戏台摇曳的彩绸。
舞台金锣骤响!人群欢呼炸裂!中岛阴鸷的脸出现在庙会入口的阴影里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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滨江城成了巨大的铁笼。仁和茶馆,就是笼子最中心那颗被钉死的钉子。
展开剩余94%中岛的封锁令像冰坨子砸下来,把东到长春路、西抵永安桥、南至三道街、北达护城河岸的所有生机都冻僵了。鬼子宪兵和黑狗子三步一岗五步一哨,交叉巡逻的皮靴声“咔、咔、咔”昼夜不息,敲在人心上,比三九天冻硬的土疙瘩还沉。街道空得像被野狗舔过,只有风卷着雪粒子鬼哭狼嚎,刮着墙上新贴的盖着血红大印的戒严布告哗哗作响。茶馆的棉帘子被勒令卷起,前堂通往后院的小门被用钉子粗暴封死,刺骨的穿堂风刀子一样往里灌,吹得炉子里的死火灰都打旋儿。
空气里那股子若有若无的血腥气,混杂着药味和绝望的汗味,愈发浓了。我守着煤炉上那罐子翻滚的、墨汁一样苦黑的中药汤,刺鼻的药气也压不住角落里那个被破门板堵住的缝隙里透出来的、越来越微弱的气息声——像破风箱漏着最后的几丝风。小菊那丫头,被粗暴扔在库房角落的草堆上,额头缠着浸血的破布条,昏昏沉沉,高烧呓语不断,瘦小的身子缩在单薄的破棉被里微微发抖。我挪不开步子,更不敢请大夫。整个茶馆,里里外外都被中岛的眼睛和耳朵织成的网死死罩着,一根针掉地上的声音都能惊动那些藏在暗处的毒蛇。
「…水…」青鸟的声音气若游丝,从煤堆阴影深处挤出来。
我的心揪成一团。药是冒险托门口买菜的梅姨悄悄带的(她男人被抓了壮丁,只给口吃的),效果有限。青鸟的脸色在油灯光下白得像鬼,胸口那道最深的刀伤周围皮肉发乌。
「再忍忍。」我哑着嗓子低声应了句,佝偻着腰,把一碗放得温凉的药小心递进去一只豁口粗瓷碗。药汤黑乎乎的,映不出一点人样。「天杀的狗东西…」我嘴里絮絮叨叨地骂着那些封门的黑皮,手下却稳着,不敢洒出一滴。这丁点儿大的缝隙,就是三人的活命洞窟。
前堂几个被抓了“壮丁”硬留在堂里当“客人”的熟面孔,都死灰着脸,缩着脖子坐在冷板凳上。张明远手下那个三角眼副官叼着烟卷,斜靠在结了冰花的柜台上,手里捏着个铁皮罐头盒无聊地敲打着,那“啪嗒、啪嗒”的声音,每一记都敲在我绷得快要断裂的神经上。
就在这时,隔着一整条街和对门“李记杂货铺”油污的窗棂子,那扇紧闭的后门“咯吱”一声,开了条巴掌宽、比猫腰还细的缝。
老王!
我的心猛地一跳,呼吸都屏住了半拍。“瑞丰布庄”的王掌柜,我的顶头上线!他矮胖敦实的身影被昏暗的门缝压缩成一条线,那顶标志性的瓜皮帽在门缝阴影里冲着我这边几不可察地点了两下,接着门板又无声合上,比兔子尾巴还快。
约定地点!瑞丰后院的阁楼!时间——半个时辰后!
机会!也是刀山!老王这时候冒险联系,城外谢队长那边,肯定是要命的急情!我的心瞬间被一股巨大的灼热和更冰凉的恐惧攥紧!
老王的铺子同样被铁网锁着。街对面,两个挎着三八大盖的鬼子兵正缩在避风的墙根下抽烟,烟头一闪一闪的红点像饿狼的眼睛。想神不知鬼不觉穿过去,难如登天!
我目光扫过整个狼藉冰冷的堂屋,最后落在那个被踢歪在墙角、盖着破麻布半死不活的炭盆上。里面的炭火早被张明远的人撒泡尿浇熄了。我的目光钉在那块沾满泥水脚印、边缘焦糊的破麻布上,心头猛地一跳!
「妈的!这他娘的鬼冷天!连泡尿都带冰碴子!」我一跺脚,骂骂咧咧,声音足够传遍冷清的堂屋,「这帮挨千刀的黑皮畜生,连老子取暖的火盆都砸!」说着,我弯腰一把薅起那块破麻布,看也不看就用力抖落开,「呸呸呸!全是牲口味儿!这破布也晦气!烧了!」
破麻布扬起的灰尘带着一股子骚臭味扑向靠得近的几个“客人”,三角眼副官更是被呛得直皱眉,厌恶地捂住了口鼻。
「吵你娘!滚远点!」三角眼捂着鼻子呵斥。
我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怂样,缩着脖子抱着那块散发着异味、沾满了污渍的破麻布,悻悻然往后厨那个被封死的门板走去:「我…我把它扔灶膛里烧了干净!省得熏着太君和长官!」
看守后厨封门的一个小个子伪警皱了下眉,看着我手里那块破布,再看看我缩头乌龟的样子,料想也不敢耍什么把戏,不耐烦地挥挥手:「麻溜点!」
抱着那块沾满了污泥、伪装尿布的掩护布,我佝偻着腰,穿过寒风呜咽如鬼哭的狭窄天井。天井角落堆满了积雪和杂物,仅容一人侧身通过。冰冷粗糙的墙皮蹭着我的棉袄吱呀作响。头顶是被高墙切割的灰白一线天,雪花无声坠落,无声消融在沾满灰烬的地上。每一步都踩在冰上,每一步都像走在黄泉边。看守瑞丰后门的那双眼睛,就是阎王爷殿前的牛头马面。
哗啦——咣当!
刚走到天井深处靠瑞丰后墙根堆着的烂箩筐、碎瓦砾边上,我脚下一滑,装作被绊了个趔趄,手里那块又脏又大的破布“哗啦”一下,被我不小心甩过那道仅容半个脑袋探进去的窄缝!好死不死,破布的一角正耷拉在瑞丰布庄那边的墙根下!
「哎呦!倒霉催的!」我惊慌失措地弯腰去够,手笨拙地从烂瓦砾和墙缝间伸过去,够不着。
这小小的动静自然惊动了瑞丰后门阴影里的那双眼睛。一个穿着臃肿旧棉袄、看门老头模样的身影闪出来,警惕地盯着我,又看看那垂下的脏布。
「喂!老东西!看着点你的破布!弄脏了我们掌柜的地头!」我没好气地压低声音斥道,同时焦急地用眼神示意墙缝深处!
那老头混浊的眼睛精光一闪,面上却皱着纹路满脸不悦,弯腰骂骂咧咧:「放你娘的罗圈屁!这是你那晦气地方飘过来的骚气布!」说着伸手来捡。就在他抓上破布、身体挡在狭窄墙缝视线的瞬间,我闪电般将攥在手心的那个用薄韧防水油布仔细卷好、两端用蜡封死的小卷塞进他递布过来时袖笼缝隙!那油布卷还带着我的体温!
老头身体不易察觉地一僵,眼神瞬间恢复浑浊麻木:「晦气!」他咕哝一句,拽回破布,转身消失在门缝的阴影里。
我的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!后背瞬间湿透!冰冷黏腻!成了!
回到茶馆后厨门口,我把破布狠狠扔进冻得冰凉的灶膛,骂咧咧地拍打着身上的灰。看守的伪警翻了个白眼,懒得理我。老王的指示收到了:「城外急等。需敌后扫荡线、时。」 但如何送出去?像一座更大的冰山当头压下。
时间在窒息中熬到了后半晌。风雪稍歇,天阴沉得像块巨大的铅坨。前堂那股子让人坐立不安的死寂刚被两声干咳打破。
嗡——嗡——嗡——哐当!
一阵低沉得如同闷雷滚动般的发动机咆哮声由远及近,夹杂着钢铁履带碾过冰凌的刺耳摩擦声!震得茶馆封死的门窗都在簌簌发抖!堂里那几个萎靡的“客人”像被针扎了屁股似的猛地弹起来!三角眼副官也丢了罐头盒,冲到了门口!
门外街道上,一辆涂着土黄色军绿色迷彩、方头方脑、顶上竖着几根长长铁丝天线的铁皮怪物,吐着滚滚黑烟,像一头巨大的钢铁甲虫,“嘎吱”一声,沉重无比地停在街心,正对着仁和茶馆!履带卷起的冰渣碎雪溅起老高!
引擎熄火,沉重的车门“哐当”被推开。几个穿着深色军服、脖子上挂着耳机的鬼子兵跳下来,迅速打开车顶一块盖板,里面露出密密麻麻的仪表盘和旋钮!两根顶端带着十字型收讯器的金属长杆天线,像某种怪物的触须,“咔嗒、咔嗒”被缓缓升起,稳稳指向被围死的茶馆!
吱——嘎!尖锐的电流噪声从车厢里传出来,带着一种钻入骨髓的毛骨悚然!
是鬼子的无线电监听车!那高高昂起的“触角”,就是专门捕捉空气中任何可疑电波,或者,人的密语低言!
中岛亲自来了!那个穿藏青色呢子大衣的冰冷身影从副驾驶下来,金丝眼镜片在阴沉天光下毫无暖意。他微微抬手,示意那些动作麻利的士兵。
整个仁和茶馆里里外外,瞬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、包裹着电子噪音的巨手死死攥住!空气凝滞得能拧出水!每一个毛孔都被那冰冷的金属“触角”刺穿着!前堂里连那点苟延残喘的粗重呼吸都瞬间消失了!三角眼副官也变了脸色,恭敬地垂首退到门边。
中岛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,缓缓扫过死寂如坟的茶馆前窗,嘴角似乎牵起一个极淡、极冷的弧度。他没有进去,只是微微侧头对身边侍立的军官低声说了句什么,清晰冰冷的日语穿透寒风的间隙飘进来:
「清场。」
两个字!如同冰河炸裂!前堂里那几个“客人”瞬间瘫软在地,被两个如狼似虎扑进去的鬼子宪兵抓着脚脖子拖死狗般拖出了茶馆,在冰冷的雪地里拖出两道长长的印记!恐惧的呜咽和求饶声被粗暴打断!整个空荡荡的前堂,被彻底暴露在那辆监听车冰冷的“目光”下!
完了!这下彻底完了!所有声音都被盯死!别说传递情报,就是我跟小菊在后厨说句话,都可能被那该死的东西捕捉到!后腰那个冰冷的油布卷,此刻烫得像烧红的烙铁!青鸟的生命在一分一秒流逝,城外的谢队长还在十万火急地等!我该怎么办?!
前堂的桌椅被鬼子兵粗暴地翻了个底朝天,杯盘碗盏碎裂的声音像砸在我心上。听着外面隐隐传来被拖走邻居压抑的哭泣和伪警的低吼,我在后厨冰冷的地面上焦躁地踱着圈子,牙齿把腮帮子咬出了血腥味。
硬闯?死路一条。传统的联络渠道——那些米袋夹层里用药水写在账簿背面的密信、约定在烟囱冒烟次数上的暗号、半夜学几声特定猫叫…全都被盯成了筛子!一个交通员昨天试图趁夜色翻越封锁线去城外报信,刚摸到巷子口,就被对面房顶上探照灯雪白的光柱钉死!冰冷的枪声响起,尸体冻成了僵硬的冰坨子被鬼子拖回来扔在茶馆门口示威。这就是警告。
「掌柜的…」小菊虚弱的声音从角落的草堆里飘出来,小脸烧得通红,眼窝深陷,额头的血布条渗着黄水,「…我…我偷偷出去…试试…去布庄后面河沟…钻水道…」她挣扎着想爬起来,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压了下去。
「胡闹!」我低吼一声,心头像被钝刀子剜过,「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!」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快没了,还想钻冰窟窿?那和送死有什么区别!
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我的手脚。
就在这时,前堂那边被封死的大门传来咚咚的敲击声。看守的伪警在隔着门板扯着嗓子问:「谁!」
「我!李麻子!」门外响起一个粗嘎的、带着醉醺醺鼻音的声音,「张…张科长吩咐…说…说你们掌柜的…咳…咳咳…上个月的份子钱…咳…该交交了!」
张明远?!我的心猛地一跳!那个贪婪得像毒蛇一样的特务头子!他这个时候派人来收什么份子钱?
看守的伪警似乎有些犹豫,但还是嘟嘟囔囔过去开了门。一个穿着皱巴巴黑袄子、脸上坑坑洼洼全是麻子、喷着劣质酒气的混混挤了进来,被寒风呛得又是一阵咳嗽。他三角眼贼溜溜地扫了一圈空荡荡、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堂屋,最后落在被堵死的通往我这个后厨的门上。
「掌柜的呢?张科长说…不能拖!」麻脸混混打着酒嗝,喷出一团白气。
看守的伪警不耐烦地朝后面指了一下。
麻脸混混晃悠着走到被封死的门板前,用他那油腻的黑爪子使劲拍着冰冷的木板,敲得咚咚响:「周老板!周怀仁!出来出来!张科长让我捎个话!」
不能开门!声音都会暴露在监听车的耳朵里!
我只能隔着门板,佝偻着腰,扯着嗓子装出惶恐:「哎哟!是李爷啊!对不住对不住!老…老子在里面干活呢!这破门给封死了!份…份子钱…容我缓缓…这兵荒马乱的…铺子门都开不了……」
「张科长说了!」麻脸混混提高了调门,带着酒劲儿和一种油滑的敲诈意味,「规矩就是规矩!交不出钱…咳咳…咳…就拿点东西…抵抵!」
拿东西抵?我的心猛地一沉!他想干什么?会不会趁机搜查?!
「我…我这儿啥值钱的也没有了…」我声音发抖,带着哭腔,「真没有……」
门板外,突然安静了一瞬。只听见麻脸混混粗重的喘息和咳嗽。风声呜咽。
几秒钟死寂后,麻脸混混像是被酒气呛得狠了,猛地弯腰剧烈咳嗽起来!身体失去平衡,踉跄着撞向封死的门板!油腻的脸和手死死贴在冰冷的木板缝隙上!借着那阵撕心裂肺的干咳和挣扎的混乱,那压得极低的、如同蚊子般细小的气声,带着酒臭和一丝毒蛇的阴冷,狠狠钻进门缝,直刺我耳膜:
「…冰窟窿…水深…码头…卖桨…识货…」
轰的一声!我脑子一片空白!血涌上头,又被瞬间冻结!码头卖桨?识货?张明远这个恶魔!他在暗示什么?!他看穿了我的困境?他要趁火打劫?!是陷阱?还是…绝望中的一线…
不容我细想,麻脸混混的声音再次拔高,恢复了之前的油滑和贪婪:「甭废话!拿不出钱,就拿东西!老子就在门口等着!一刻钟!要啥?…嗯…」他似乎装模作样地在看货,「就…就门口那几副旧桌椅板子吧!抵点炭火钱!」说完,不待回应,外面传来一阵拉拽破凳子的刺耳噪音!接着是伪警的喝骂和麻脸混混骂骂咧咧拖着东西走远的声音!
外头重新恢复死寂。只有寒风打着旋儿呜咽。
我僵在后厨冰冷的泥地上,冷汗顺着脊柱沟往下淌。
水深浪大…码头卖桨…张明远这条贪婪的毒蛇,他嗅到了铜臭味!
巨大的危机感像冰冷的巨手攥住心脏,但一丝扭曲的生机,也随着那巨大的风险在缝隙中微微裂开。是认命冻僵,还是冒险抓住这条不知是绳是蛇的“桨”?赌命的时候到了!
咬碎了半颗后槽牙,我从贴身夹袄的暗袋里,摸索了许久,抠出了一根沉甸甸、光秃秃的金条——这是家底,也是最后的救命稻草!
傍晚,风雪又起了。借着给看守伪警送开水的由头,我瞅准巡逻鬼子兵换岗的空隙,提起一个外面裹着厚厚破棉布套、沉甸甸的大号旧铜壶,递给门前一个脸上带疤、看似凶悍但眼神偶尔掠过仓惶的年轻伪警(老婆刚生了孩子):「长官,添点热水驱驱寒吧。」递过去的瞬间,我的手极隐蔽地在壶套侧下某处用力一压,暗示那处特别「厚实」。
疤脸伪警接触到壶身,入手的分量远超满壶水的重量,尤其是侧下那块异常的硬挺!他混浊的眼睛因极度的惊骇和贪婪骤然凝固了一瞬,握着壶套的手指下意识死死捏紧!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,才嘶哑含糊地应了声:「…嗯。放着吧。」 手臂看似随意地垂落,那铜壶连同诡异的“壶套”被他牢牢攥在身体一侧,遮得严严实实。
壶套夹层里,藏着金条和一个字条「赵老四:黑市烟土水路」。
伪情报!赵老四是南城码头有名的黑市走私贩子,平时跟警察厅有点勾连,搞点烟土私盐糊口,偶尔也倒腾点小道消息。中岛监听车严控一切进出信号,但对这种小鱼小虾黑市上的破烂交易,未必上心!用他的贪,搏一线生机!
看着疤脸伪警的身影消失在巡逻队的雪幕中,我的心像在油锅里煎。这步险棋,成了,是生机;败了,是灭顶!中岛那条毒蛇,会相信吗?
难熬的一夜。小菊的高热终于退了一点点,昏沉睡着。煤堆角落里的喘息微弱得几乎听不见。我坐在冰冷的灶膛前,睁着眼睛熬到天色微亮,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。外面监听车引擎的嗡鸣时断时续。
腊月二十三,小年。老规矩,城隍庙赶庙会。
铅灰色的天不知何时放晴了,露出一小片病态惨淡的灰蓝。风雪暂时歇了劲。滨江城被死气沉沉的阴霾压了多日,像一潭腐臭的死水,终于被这小年的庙会捅开了一丝活气儿。封锁线还杵着,检查岗也还在,但那些黑皮似乎被上头抽走了三魂七魄,盘查明显松动了不少,眼神都带着点过年应卯的糊弄和散淡,任由人潮推搡着往前走。
「听说了吗?今儿庙会戏台是‘福喜班’!」一个背着篓子的老头儿挤着往前,声音带着点兴奋。
「是刘老板?《单刀会》的关二爷?」
「对喽!金嗓子!多少年没听着了!」
人群的嘈杂声浪一波波涌来,空气中混杂着香烛纸灰、炒瓜子、劣质糖果和汗臭的气味。我换上件半新不旧、沾着点油星子的破棉袍,刻意没戴帽子,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。微微佝偻着背,像成千上万来赶会讨生活或者看热闹的底层小民一样,被裹挟着往那锣鼓喧嚣的城隍庙涌。
心跳得快要撞出胸腔!这看似松动的人流涌动,就是最后的机会!
挤过大雄宝殿前黑压压磕头烧香的人群,绕过摆满了粗劣年画、泥娃娃和糖人摊位的偏殿回廊,终于看到西院墙根下那片临时支起的露天大戏台!四根原木柱子支着简陋的架子,顶上横七竖八架着竹竿,挂满了花花绿绿、褪色泛旧的戏服和几面已经开场的戏角儿换下的行头。一群半大孩子正围着台角吱哇乱叫,等着抢上面扔下的彩绸糖豆。
舞台正中,扮演关公的红脸武生正踩着鼓点,手持雪亮青龙偃月刀,舞得虎虎生风,引得台下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!那大红袍金蟒的戏服在冬日的惨淡阳光下,刺目得如同燃烧的烈火!
我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戏台侧面一根柱子旁,一道几乎垂到地面、在风中微微飘荡的淡紫色窄彩绸带!这正是小菊在昏迷前,强撑着用米浆熬的薄胶,将写着情报内容(日军扫荡路线、时间)的一小片同色旧绸布,粘在彩绸末端内侧做成的伪装!薄如蝉翼,同色同纹,不仔细翻看根本无从察觉!
成败在此一举!
就在这时!
「让开!让开!」一声蛮横的呼喝在人群外围响起!
心头警兆陡生!眼角的余光像被针扎了一下!
人群如浪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分开!一队穿着藏青色呢子大衣的鬼子宪兵,簇拥着那个清瘦笔挺、戴着金丝眼镜的身影,出现在庙会的入口处!中岛少佐那双冰冷的目光穿透喧嚣鼎沸的人声和袅袅升腾的烟雾,如同精准的雷达光束,缓缓扫视过来!而他身边的宪兵小队,已经成扇形散开,如同拉开的捕鸟网!
他怎么在这里?!是冲庙会?还是…冲我?!
心瞬间沉入冰窟!不能退!退就是死!退就前功尽弃!
关二爷的偃月刀高高扬起,鼓点密集如雨!台下万千头颅被精彩的对打吸引,仰望着,欢呼雷动!人潮推挤着!就在这山呼海啸般的最高潮瞬间!
我像一块被激流裹挟的礁石,借着身后汹涌人潮的推力,脚下猛地一个趔趄!手中那串用硬纸和竹签粘成的、插着劣质糖葫芦的细长木杆子(提前伪装好的道具),被这猛烈的推挤高高弹起!杆头瞬间挂上了那道几乎垂到肩头的淡紫色窄彩绸末端!
就在木杆撞上彩绸、两物交缠微颤的刹那间!我那攥在木杆下半截的手指,如同沾水般极快地在那道淡紫彩绸粗糙的背面一抹!那片薄如蝉翼、与彩绸同色近乎透明的小小绸片情报,已稳稳粘在了上面,旋即被上端垂落下来的其他彩带叠叠覆盖!那串糖葫芦也仅仅是轻轻晃了晃,在旁人看来,不过是个赶会的慌脚汉子差点被挤倒,糖葫芦竿碰了下帘子而已!
几乎就在这小动作完成的刹那!
狂风忽起!几道被气流卷起的彩绸带瞬间绷直翻飞!其中那条淡紫色的绸带末端,极短暂地闪过一道极其细微、不同于其它绸布的反光!这细微异常,如同投入平静深潭的石子!
中岛那双冰冷金丝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!他的目光,如同最精密的标尺,瞬间聚焦在那条刚刚闪过异样光芒的淡紫长彩带上!镜片后的杀意冰封千里!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早已抬起,如同挥舞死神的镰刀,无声而坚决地向前挥落!
“嗡——锵——嘎吱!!!”
城隍庙西侧配殿的琉璃瓦脊兽之后,那两盏早已悄无声息架设妥当、灯口如同毒蛇眼睛的军用探照灯,在中岛手势落下的瞬间爆发出刺耳的电机轰鸣与电流啸叫!两道初时微黄、随即在几秒内急剧灼烧至惨白的粗壮光柱!带着撕裂空气的炙热高温和毁灭气息,如同毒蛇闪电般射出的致命信子!凶狠无比地扫过那一片被中岛目光锁定的区域!最终汇聚、死死钉在一条在狂风中猎猎翻卷、边缘闪着异样微光的淡紫色长彩带上!将那片翻飞的彩色海洋连同周围惊愕的人群,瞬间吞没在令人目盲的惨白地狱之中!
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戛然而止!无数张仰起的脸孔被强光映得一片死白!台上关二爷挥舞的偃月刀顿在半空,僵硬如青铜雕塑!
刺眼的光柱中心,那条淡紫彩带像垂死的火凤凰般疯狂扭动飘飞!我的眼睛被强光刺得一片模糊,几乎流下泪来,心脏如坠冰窟!
他知道!那条毒蛇!他真的发现了?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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